托爾斯泰:向死而在的意義就是,幸福在自己心中丨景凱旋讀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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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日志大全
發布 : 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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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作品的底色是人道主義,這也是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的重要特征,這一特征是如此明顯,以至于可以將其主題歸結為一句話:人應當怎么活著。按照十九世紀的標準,同樣是道德教誨,作家之間的高下,便是看誰能將故事寫得像生活本身一樣真實。這方面,托爾斯泰顯然是無出其右的。在中篇《伊凡·伊里奇之死》中,作家寫了死亡這個題目,沒有任何枝蔓,沒有戲劇性情節,只是娓娓道來,竟讓熟諳小說技巧的莫泊桑讀了之后,感嘆自己的全部作品毫無價值。讓莫泊桑感嘆不已的當然是作品的主題,它從生與死的角度,揭開了被日常生活遮蔽的一面。寫《伊凡·伊里奇之死》的時候,托爾斯泰已經完成《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此后有九年時間,作家在盛名之下卻陷入一切都是虛空的苦惱。自從現代將人這一主體變成一切的基礎時,幸福的標準就已經完全改變,要在這個世上索取盡可能多的東西。這部中篇小說便是繼他的《懺悔錄》之后的思考,借小說人物伊里奇的死表明,人的真正生命不在肉體,而在精神。列夫·托爾斯泰(1828—1910)俄國偉大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思想家。其作品包括文學、宗教、哲學、美學、政論等著作,對世界文學產生了巨大影響。代表作有《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等。撰文 景凱旋“死的是他,而不是我”小說的開頭是倒敘,高級法官伊凡·伊里奇生病死了,死時才四十五歲,他的同僚們聽到這消息,在法院辦公室里議論紛紛。托爾斯泰采用對話與心理描寫交替出現的方式,順便把下面將要出場的主要人物帶出來,如伊里奇的同學好友彼得·伊凡諾維奇。大家簡單聊起伊里奇的病,他家里的情形,而人們心里最關心的是,伊里奇空出的位置會如何安排?自己有沒有機會升遷?伊凡諾維奇也想到,可以借機將自己的內弟調回彼得堡了。每個人心里都感到快慰:“死的是他,而不是我。”這個開篇場景頓時將死者置于一個孤立的位置。“死的是他,而不是我”這句心理描寫雖然殘忍,卻十分真實。說到底,同事之間的關系就是利害關系。對待熟人的去世,人們往往就是這樣想的:“哦,他死了,但是我還活著。”只不過這種想法藏得很深,不會輕易表露出來,人的表面和內心是兩回事,只有托爾斯泰能洞悉人的內心且敢于寫出這一點。每個大作家似乎都對某種人性缺陷深惡痛絕,司湯達憎惡的是平庸,福樓拜憎惡的是愚蠢,而托爾斯泰憎惡的則是虛偽。電影《伊凡·伊里奇之死》(1985)海報。出于人情禮節,伊里奇的同僚不得不犧牲當晚的娛樂安排,前往他家吊唁。伊凡諾維奇不知道這種場合該怎么做,向遺體劃十字時要不要鞠躬。在他眼里,死者的遺容顯得比生前更好看,更威嚴,仿佛是在譴責生者。伊里奇的妻子出來請他去內室交談。她一邊掏出手絹哭泣,一邊吩咐管家處理事務。托爾斯泰這樣描寫他們之間的談話:“‘樣樣事情都得我自己操心,’她對正在翻閱桌上的照相冊的彼得·伊凡諾維奇說。注意到他的煙灰快要掉到桌子上了,她就馬上把一個煙灰碟子遞過去。”在托爾斯泰的所有小說中,像這樣出色的人物細節描寫數不勝數。伊里奇的妻子既要表示不勝悲痛,又要時時注意場面,這完全符合一個上層婦女的做派。她訴說伊里奇臨終時的痛苦,然后才道出她真正關心的事。她其實很清楚丈夫去世后能有多少撫恤金,她想知道的是,還能不能多得到一點。當她知道這事很難辦到時,隨即就失去了談話的興趣。伊凡諾維奇如釋重負,告辭后便趕往另一家去打牌。仆人蓋拉西姆送他出門,對他順口說的安慰話回答道:我們大家遲早都要走這條路的。在托爾斯泰筆下,對于人的必死性,底層人往往表現得更坦然,而上流社會的人卻極力回避,拒絕承認死亡也會降臨到自己身上。這種自我欺騙在托爾斯泰看來乃是最大的虛偽,在活著之外,他們沒有任何更高的目的。托爾斯泰的青年、壯年和老年時期。人應當怎么活著?伊凡·伊里奇的一生是平淡無奇的,因而也是最可怕的。他出生在貴族家庭,從小就獲得大家喜愛,聰明、優雅、活潑、隨和,成績很好,舉止得當。他不是阿諛逢迎的人,但善于處世,他很清楚自己此生應達到什么目的,那就是一步步爬上高位,老來領很高的退休金。畢業后他在外省得到一個官職,他忠于職守,廉潔奉公,偶爾也會參與官場胡鬧,但他的隨和與風趣處處能得到上司歡心,贏得大家的尊敬。此后,他被調到另一個省里,擔任預審法官,開始重新建立社會關系。他的職位越高,越是平易近人。知道自己手握大權,又不濫用權力,是件令人愉快的事。總之,他很善于交際,是一個堪稱模范的官員,正是在這個新地方,他結束了單身生活,結了婚,因為大家都認為他應當結婚了。但是,這場婚姻很快就令他感到失望,妻子懷孕后脾氣變壞了,常常不顧體面,大吵大鬧,他把全部心思都轉移到公務中,婚姻在他就是一個方便,尤其是可以滿足社會的要求。他的職務越來越高,事業也越來越成功,讓他覺得生活畢竟是滿意和正當的。這期間他又調到另一個省做檢察官,薪水增加了,生活費用也更大了。夫妻間偶爾的和解成為暫時停留的小島,但更多是冷漠。在同學彼得·伊凡諾維奇的推薦下,他調到彼得堡,在司法部擔任了一個高級職務。在布置新家時,他不慎從梯子上摔下來,但很快就過去了,一切又都順順當當,變得輕松、愉快。多年后重讀這篇小說,我發現托爾斯泰在這里已埋下伏筆。接下來,伊里奇先是感到腰部不適,嘴里有股怪味。他的脾氣也變壞了,夫妻吵架成了家常便飯。妻子發現丈夫脾氣壞是由于身體不適,于是自悲自憐,更加恨她的丈夫。伊里奇感覺自己情況不妙,醫生看著他的神情,就像他在法庭上看著嫌疑犯。電影《伊凡·伊里奇之死》(1985)劇照。周圍的人都不理解他,仍然照常生活,這讓他痛心萬分。他變得愈加狂怒,家人整天忙著拜客,她們的關心在他眼里全是虛假,心里都在怪他添了麻煩。就連同事的善意玩笑也讓他產生猜疑,他們似乎都在等他空出位置。他獨自站在深淵邊上,沒人了解他,憐惜他。內弟上門看見他時的發楞,更讓他驚恐萬分,知道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他已經病得很重了。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想到死亡。他極力抗拒死的念頭,認為他人的死都是自然的,而他自己的死卻是不自然、不真實的。托爾斯泰詳細地描寫伊里奇的心理,伊里奇試圖做點別的事,以便忘記疾病,但病痛總會不時發作。現在,所有人都希望得到解脫,只有仆人蓋拉西姆平靜地侍候他,扶他起來吃飯,整個晚上讓他把腳擱在自己的肩頭,好讓他減輕一點痛苦。生病的人常常恨他人活得健康快樂,但蓋拉西姆的健壯身體卻沒有讓伊里奇反感,別人都在欺騙他,只有蓋拉西姆憐憫他,毫不勉強地幫助他,并且認為死亡是很自然的,沒有必要掩飾事實。當伊里奇對他表示感謝時,他直截了當地對伊里奇說:“我們大家都會死的,這一點點麻煩,我有什么可說的?”為什么人們往往會覺得,對一個快死的人說安慰話是很困難的事?這是因為,當你在安慰他人時,不是像蓋拉西姆那樣,把自己包括進去,而是仿佛自己是個例外。這也是伊里奇從前看到他人不幸時的想法。所以,他對妻子的責難是不公平的。當伊里奇滿含希望地看著大夫離去,目光是那樣凄惋時,妻子忍不住哭了。繼續活著的人畢竟還要活下去,他看到妻子穿著晚禮服出門,說是要去劇院看戲,“她豐滿的胸部由于戴了胸罩而高高聳起,臉上搽了脂粉。”又惹得他生起氣來。當所有人都不在房間里時,伊里奇忍不住抽泣起來。畢竟面對死亡,每個人都是絕對孤獨的,無人可以代替,最親的人也不會陪著你去死,這是人生最可怕的地方。“他哭他的孤立無援,哭他那可怕的孤獨,哭人心的狠毒,哭上帝的殘酷,還哭上帝根本就不存在。”請注意,在這篇小說里,托爾斯泰將伊里奇寫成是一個受過現代教育的理性主義者,作家想必也讀過拉羅什福科的《道德箴言錄》,這位十七世紀的法國啟蒙思想家認為,死是一種惡,對它的蔑視是不真實的,理性至多能暫時轉移我們對死亡的注意力,但理性太軟弱了,反而會向我們揭示死亡的全部可怕和恐怖。無論高貴還是卑賤,人人最后的結局都一樣,終歸于塵土。這就是理性之所以無法解決人活著的意義,尤其是生死觀的原因。西方歷史上許多著名人物在臨終時,往往把死亡看成是一個單純的終結。蘇格拉底在最后時刻說:“我去死,你們去活。這兩條路哪一條比較好,誰也不清楚。”哈姆萊特對好友說:“留在這一個冷酷的人間,替我傳述我的故事吧。”堂吉訶德則對周圍人說:“我自己覺得死就在眼前了,希望到時心地明白,人家不至于說我糊涂一輩子,死也是個瘋子。”蘇格拉底是個理性主義者,哈姆萊特和堂吉訶德代表了文藝復興時期人的覺醒,他們都對終極問題不予回答,托爾斯泰則想通過死亡來透視生命的真相。所以,托樂斯泰沒有進一步探討死亡,而是轉而討論人應當怎么活著。直到此刻,作家都是在描寫伊里奇病后的心理活動,現在情節發展需要一個轉折,一個啟示,讓靈魂之光照耀進小說。伊里奇在病痛中突然聽到一個聲音:“你要的是什么?”他要的當然是活下去,那個聲音又說:“像你以前那樣活著就算舒適而愉快嗎?”也就是說,伊里奇一生操勞而獲得的金錢、地位就是幸福嗎?如果這是幸福,那么,當死亡來臨時,幸福也就消失了,這幸福也太不長久和可靠了。托爾斯泰在耕地,1887年。向死而在人活著都得有一個目的,無論這目的是什么,否則人們就會感到迷惘。伊里奇一生的追求并不過分,人人都是這樣想的。但是,死亡總是使生命的全部目的失去意義。“要是生命就這么可怕,這么沒有意義,那么為什么我必須死而且還死得這么痛苦呢?這里一定出了什么差錯了!”接連幾天,伊里奇躺在床上,他的精神比肉體還要痛苦,回顧自己的一生,他突然想:“要是我的全部生活真的都錯了,那又怎么樣?”就在這樣的反思中,他發現,他一生所有的成功都是毫無價值的。沒有人能像托爾斯泰這樣把一個人臨終前的場景表現得如此真切:整整有那么三天,時間對他來說是全不存在了。他掙扎在那個黑咕隆咚的口袋里,這是一種看不見而又無法抗拒的力量把他推進去的。他就像一個被定了死罪的人在劊子手的手里掙扎著那樣,明知道他是挽救不了自己的。他每時每刻都感覺到,盡管他使出全力在抗拒,他還是在越來越接近那個把他嚇壞了的結局。他感到,他的痛苦都是由于他被塞進那個黑洞洞里,而更痛苦的是,他被塞進去時未能把方向搞對。之所以未能把方向搞對,是因為他相信他的一生是正當的一生。這個為他的生活辯護的理由死死地抓住他不放,這就使他不能順順當當地落下去,使他受到最大的折磨。伊里奇終于明白,他以往的生活都是“不對頭”的,盡管什么是對的生活,他已經來不及弄清楚,更來不及糾正了,因為生命不能回頭,不會給你任何機會。他為給親人造成痛苦而請求他們寬恕,以便把他們從痛苦中解救出來,也使自己得到解脫。作家讓伊里奇在臨終前仿佛得到某種啟示,高聲喊道:“多么歡樂啊!”就像人們編造歌德臨死前說出“多點光!”,托爾斯泰的儀式感同樣強烈,給伊里奇的臨終安排了一個莊嚴的排場。不管怎樣,伊里奇雖然是個兢兢業業的平庸官僚,一生沒做過多大善事,也沒干過什么惡行,但他比許多人都要有心。他終于看清了社會的虛偽,從他最后的心理活動,讀者能得出托爾斯泰未說出的話:幸福在自己心中。最后時分,“他吸了一口氣,在嘆息中間停住,伸直了身子,死了。”對于現實主義文學來說,死亡往往意味著終結。就這樣,托爾斯泰在這篇小說中通過人性體驗到死亡,又通過死亡考察了人性。盡管托爾斯泰在《懺悔錄》中已提到理性的局限,但《伊凡·伊里奇之死》仍然是理性的心理演繹,我們視之為幸福的許多東西未必是真正的幸福,到頭來一切都是虛幻。就像俄羅斯的一句諺語:人只需要三俄尺的土地。在伊里奇身上,已經顯露出托爾斯泰的“懺悔貴族”形象。我想,無人會懷疑托爾斯泰的真誠,他晚年舍棄家產,離家出走,最后猝死于一個小火車站,他那樸實無華的墓地被茨威格譽為“世間最美的墳墓”,這可以說是回應了伊里奇的反思,也體現了作家本人的追求。《列夫·托爾斯泰:逃離樂園》,作者:[俄]帕維爾·巴辛斯基,譯者:何守源,版本:浙江大學出版社·啟真館 2023年7月。這篇小說不禁讓人想到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托爾斯泰去世(1910年)后十七年,海德格爾發表了這部哲學著作,仿佛是在回應托爾斯泰的“人應當怎么活著”。他們的共同之處在于,都是基于理性,而不是宗教,將死亡作為一個無限接近的終點,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然后反過來體察生命的全過程,從而發現本真的生存。所謂向死而在,正是托爾斯泰這篇小說的主題。我發現,無論是托爾斯泰(至少在這篇小說中),還是海德格爾,他們對死亡的思考都帶有某些東方的色彩,即在死亡的深淵前停下腳步,沒有繼續沉入黑暗。死亡的意義只是在于對生存的思索,要么是托爾斯泰的博愛,要么是海德格爾的詩意棲息,都是在回答什么是真正的人生。然而,另一方面,在現代人眼里,生與死終歸是絕然不同的,大多數人都是伊凡·伊里奇,只要還活著,就很少有人會放棄世俗價值的追求。重讀《伊凡·伊里奇之死》,我仿佛聽見托爾斯泰那飄散在茫茫時間中的微弱聲音。托爾斯泰,1908年。作者/景凱旋編輯/張進校對/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