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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年之前,老師布置的作文,名為《我的爸爸》,我的第一句話是:在我們家里,爸爸和媽媽的差異,就像黑白照片一樣鮮明。
如今,這么多年之后,重新拾起這個題目,我寫的第一句話依然是這一句。
在我心里,爸爸和媽媽,像黑白照片一樣鮮明。
我永遠感激我的媽媽。我的自由天性都來自她。敏感,熱烈,善良,純樸,對生活充滿希望,對愛情飽含憧憬,對美好事物的感恩,完整的犧牲精神,還有我一直在學習的,面對最不堪的打擊的時刻,涌現出的巨大韌性。我的媽媽比我更像一個豐饒的大地女神。她一年四季永恒的短裙,一絲不茍地展現她修長的小腿,即便站著忙碌一整天,也不肯脫下七公分的高跟鞋,清晨五時起身化妝,多年前那么封閉也敢敞開狹長的胸襟,露出雪白的乳溝,對著小學五年級的我教誨:“要的就是這味兒!”我的媽媽,高燒到神志不清,送她去醫院前,她還要掙扎著爬起來說:“不給我化妝,我不出門!”
她對妝容的堅持,簡直就是一種了不起的生活態度:一個女人,無論何時,都要美麗而驕傲地面對生活,高高地抬起自己的頭顱。
可惜,這些,我完全沒有繼承下來。我活得太邋遢,太心不在焉。我的盛麗和嫵媚,都只有愛才能開啟:我就是《似水柔情》里的那個女人,白日里蓬頭垢面,灰頭土臉,在暗夜里迎接情人的時刻,穿上銀白的緞子,黑發如流泉,馥郁神秘。沒有得到我歡心的人,沒有資格見識我的美和順從。
我曾說,我對媽媽的愛和對爸爸的愛,是如此不同:如果我的媽媽,只是一個和我一絲血緣關系也沒有的陌生女子,也毫不妨礙我欣賞她,愛她;可是,爸爸。
很長的時間,我都愛著我的父親。
很長的時間,我都以為我不愛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在年輕的時候,是很英俊的。家里有老舊的黑白照片作證:那確實是一個好看的男人,輪廓深刻,濃眉大眼,端正而明亮,有一種堅忍純全的氣質。站在機床前,自信而滿足,微笑著,全無磨礪和疲倦的痕跡。
其中有一張,是我從家里箱子底淘出來的,只有拇指那么大,鑲嵌在小小的雞心里,鼓鼓的。媽媽說,那是二十年前的玩意兒。可是我偷偷地掛在脖子上,一整個夏天。
媽媽喜歡說他們的情事。如何在大河里邂逅,如何一盤石磨定情,如何慌亂不能自持,如何面對流言飛語,如何毅然閃電結婚,如何白手起家。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一日午后,她從樓上偶遇他,他瞟過來一眼,于是一日都不能安寧,后來得知,其實他根本沒看見她,全只是自作多情罷了。說到這里,媽媽哈哈大笑。
而我,卻總是在一遍一遍講述中,恍惚就站在夏日的那個樓梯口,心臟激烈跳動好似要蹦出來。想看而不敢看,匆匆一低頭走過。
小的時候,總是很驕傲有一個體面的父親,穿白色長褲白色襪子,身形挺拔,心靈手巧,無所不能。那種近乎崇拜的孺慕。
而且,我一直都很害怕我的父親。他很嚴肅,不茍言笑。不常發火,但不是寬厚,他時常忍耐郁結在心里,虛火上升,牙齦出血。喜怒不形于色,城府很深。三十歲生我,對我期望極高,因此十分嚴厲。在我印象中,我父親從未稱贊過我,即便是那些得獎的或者得意的文章,他也總是看不起,曾經一句“行文下流,像個文痞”的評價,使我傷心良久。媽媽的生氣就像晴天下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可是父親不一樣。他生氣是結結實實的,又總是小病不斷,記憶中,在飯桌上說話,老是要揣測他的臉色。
隨著長大,媽媽的教訓對我越來越不管用。家庭教育往往落在我爸爸身上。我最最害怕的就是他要給我上思想教育課,只要他說:“我要和你談一談”,我就像面臨離婚的夫妻一樣,倦怠縮避,臉色發白。父親口才不好,翻來覆去說的無非是那幾句,就像壞掉的唱片,跳不過去。我簡直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父親坐在我的小床上干巴巴地訓導著我,講一些要好好學習的大道理,叛逆少女眼巴巴地望著地面,心里想怎么還不快點結束。情景甚為奇特。現在,再也沒有人教導我要怎么做,我的人生完全屬于我,我突然有點懷念那種場面了。
我爸爸揍過我。是高二。一日,我的情書,塞在枕頭底下的情書,被父母發現。晚自習結束,我回到家中,情書就攤在飯桌上。疊得小小的,從作業本上扯下來的紙,熱烈而親密的字句。他們一言不發地關上門,然后開始揍我。我的爸爸,抄起一把鐵箍的雨傘,打擊在我的背上,傘的布面破了,里面的鐵骨被打斷了,拉在我的脖子上,長長的一道血痕。他們叫我跪,跪了六個小時,要我認錯,要我發誓再也不見他。血一涌一涌地沖在大腿上,麻木得沒有知覺,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我一點也不覺得我有錯。我在捍衛我的愛情。我的冷漠激怒了父親。他抓起我的頭發,把我的頭撞在了墻上。
這是那個從小不舍得動我一根手指頭的爸爸啊,那個花了整個月工資給我買一件最洋氣的滑雪衫,給我當馬騎,給我做蒸汽小水車,一筆一劃、在自己釘成的小黑板上,教我寫“山海關”的父親啊。
從那個時候起開始恨他。他不懂得愛情。他看《魂斷藍橋》說費雯麗活該。他不懂得藝術。他很世故。他很庸俗。尤其,他不懂得我。
記得那天是去拍護照的照片。一同去的是院子里和我同齡的一個女孩。我寒假在家,不修邊幅到了極點,隨意穿了件大毛衣就去了,披頭散發。照相回來,爸爸激烈地數落我,說我太難看,太不會打扮,同去的女孩多么漂亮多么出眾,把我說得一錢不值。我突然憤怒了。那是多么俗麗的漂亮啊,難道說,你的女兒竟然比不上這樣的女人嗎?如果說你的目標,是要把我培養成一個這樣的女性,何苦要求我讀那么好的書,何苦要浪費這么多年的時光?
我對著他,大吵一架,吵完大哭,委屈極了。
其實,后來,我才明白,我不能忍受的,不過是他,竟然用這個社會世俗的男人評判女人的眼光,來審視我。世上的男子都可以不欣賞我,蔑視我,冷落我,可是,你怎么可以?你是我的父親啊!這世上如果只有一個男人可以毫無保留地愛我,欣賞我,難道不該是你嗎?
又要到很后來很后來,我們拉鋸著,撕扯著。他斤斤計較不厭其煩地叫我減肥,叫我穿高跟鞋,滿屋子追著我叫我一定要穿內衣,比媽媽關心我的妝容百倍,我一步一步后退,妥協。最后,我終于發現,這個給予我生命的男人,殘酷地給我上了第一課,使我認知,確乎世間男子便是如此庸俗而膚淺地看待女人,沒有僥幸,沒有例外。而我,只要一點點改變,就可以使他們覺得悅目順眼。我終于可以使我的父親滿意了的時候,我也可以使大多數男人滿意了。
可是,在我心底,我多么多么希望,他會對我說:“你是我最最美麗的小姑娘,小天使,無論怎么打扮,或者不打扮,你都是最可愛的!”我多么希望,他能這樣來寵愛我啊!
在我十八歲之前,我和父親沒有交流。日常的對話,都只是事務對白。這在普通家庭中極其普遍。直到我考上了大學的那個夏天。我在高中的成績爛透。出乎所有人意料,高考考了第一名。一整個夏天,家里都在大宴賓客,吃得我倒盡胃口。一個晚上,請的是我們四川的老鄉,爸爸罕見的失控,喝醉了,爛醉。他對著我,喃喃地,毫不掩飾地說了又說,說了又說:“我們這些老鄉的孩子里,就數你最有出息!”他像一個傻透了的老男人一樣,口齒不清。
生平第一次,那種自豪席卷了我,我坐在那里,卻覺得身體升騰得很高很高。我猛然覺得,其實這么多年以來,我是多么重視他對我的評價,我多么介意他對我的漠視,我是多么多么希望他能以我為榮,我突然覺得,其實我一直努力和叛逆,不過都是為了能得到他的肯定,得不到肯定,那么,只得到注意也可以。
他終于開始正視我了。小時候,我是那個被他抱高的小女孩,對視著他的眼睛,后來,我一直想跳高一點,讓他看到我,可是他并不,現在,我終于長得足夠高了。
我們開始對話。我們和解。我們心平氣和有商有量。送我去念大學的最后一個晚上,在賓館里,我和爸爸長談到夜里三點。無所不談,真正的成人那樣的對話。此后,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會征求我的意見。我的私事,也不再干涉。他甚至可以和我的小男朋友喝上一盅。
在我二十歲那年,我的書讀不下去了。我在電話里,費力地向媽媽曲折表達這個意愿:我不想繼續讀下去了。我的媽媽,我一向以為最能理解我的媽媽,卻帶著她家庭婦女膽小和保守的本色,恐慌地拒絕我、安慰我,叫我忍耐到大學畢業再說。五一回家,這個念頭不能淡,我打算尋個機會和父親長談一次,就像以前無數次他找我談話一樣。一個晚飯后,他卻突然叫住我,非常輕描淡寫地跟我說:“我想你的書還是不要念了,去北京吧。”
我的父親,用他工人階級樸素的智慧決定,不能繼續吃虧,要另尋出路。他比我預料得遠遠要大膽得多。他說學位和學歷都不算什么,學到東西才是真的。他的籌劃和遠見都使我目瞪口呆,我一言不發聽從他的安排,我好似又重回那個伏在他膝下玩耍的小女孩,眼光帶著崇拜。只要托付給他,什么都不用怕。
就在那個時候,我跟我自己說,我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使他對我不失望。為了這個愿望,我什么都可以做。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突然變得不叛逆了,變得無比之聽話乖巧。我發現其實很多時候大人都是對的,一味反對無益,他們亦不是沒有頭腦,或許世界在變,他們顯得落伍和弱小,可是,有時那老一套,確實是很管用的。我知道我這就是長大了。
長大以后開始喜歡成熟的男人。一次,捧著情人的面孔,突然發現這笑容和神態都如此相熟。我仔細審視著他每一個毛孔,是了,他多么像我的父親。那種親切,那種溫暖,那種包容和寬厚。
我突然記起小時候媽媽不在,爸爸笨拙地給我梳頭、洗頭,那一雙舒服的大手。考體育要鍛煉,每日陪我長跑,回來給我按摩。第一筆大額稿費給他買了一件卡其色襯衫,媽媽嚴厲指責我浪費錢,那襯衫料子不好,我委屈地哭,爸爸無言安慰我,撫摸我的頭。奔忙在那間小小的飯店,扛著煤氣罐,五十歲了他那脊背開始佝僂。
爸爸,爸爸。
我開始哭起來。
這世上我唯一可以毫無保留去愛的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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