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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天去武漢做簽售活動,跟多年未見的朋友江夏見了個面。我說帶你男朋友一起吧,她問我:“都那么英俊,帶哪一個好呢?”跟當年一樣的沒正行。
江夏帶了狗,我的酒店不讓進寵物,我們只好冒雨跑到外面找了個簡單的小飯館。她的狗叫愛因斯坦,酷愛喝排骨藕湯。我們倆撕鴨脖子,愛因斯坦喝湯,雨夜的小飯館玻璃門上呼著朦朧的霧氣,氣氛一派其樂融融,就像回到無憂無慮的校園時代。
哦,不對,校園時代還是有憂慮的吧,特別是臨近畢業,找工作,找老公,都被提上日程。那時候江夏是“好老板不如好老公”的堅決擁護者,我和其他同學成天耗在智聯招聘上,她則每天登陸世紀佳緣。后來終于有一次,禁不住我的生拉硬拽,她跟我一起去一家知名雜志社應聘編輯。我們都投了簡歷,一起接到了筆試通知,一起去參加筆試、面復試,經過好一陣子的漫長的等待,最終一起被淘汰。
那是一份我特別中意的工作,做了很多準備,也抱了很大期待,最終被淘汰很不甘心,就拉著江夏訴苦。年輕的時候都有不可理喻的暴漲的熱情,我把我的宏偉職業理想跟江夏說了一通,她一拍桌子說:“臥槽難怪他們雜志的發行量跟不上,就是因為缺少你這么有才華有干勁兒的編輯,別怕,我替你伸冤去!”
我聽得云里霧里,江夏已經撥通了一個電話,大致就是說我同學張躲躲那么有才那么喜歡這份工作你們不聘她真特么是瞎了狗眼啊。她掛了電話我才得機會問:“你罵誰呢?”她很輕松地說:“雜志社副主編。”我噴出一口老血。
我就這樣認識了當時的副主編楚然。
印象里跟“主編”沾邊兒的都應該是半大老頭子,可是楚然只比我和江夏大兩歲。高而瘦,頭發稍長,乍看起來清高落寞,但是近距離接觸的時候,他的笑容溫和,有了職場男人的沉穩,又沒有完全擺脫少年的青澀,很容易親近。我去面試的時候見過他,有點印象,后來經江夏介紹才知道他是副主編。
楚然被江夏罵完之后,特意向主編推薦我,說我是一個很有想法的畢業生,寫過不少文章,也在校報做過編輯,又很有工作熱情。主編親自給我打電話解釋了他們的用人需求,說他們最后留下的是兩個有工作經驗的成熟編輯,云云。總之就是安慰了一下我的玻璃心,鼓勵我繼續找更好的工作。對此,初出茅廬的我,已經感恩涕零了。
然后我才得空問江夏:“你是怎么認識楚然的呢?”
“我是他的粉絲呀,我追求他呀。很早以前我就看他們的雜志,喜歡他的文章。我在網上找到他的博客,給他寫郵件。后來你拉我去應聘,我算是跟他正式見面了。然后我們就暗度陳倉了呀!”江夏又一次成功地讓我吐了血。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投簡歷、找工作、面試,各種焦慮中摻雜著興奮和期待,源自對未知生活的憧憬。除了每次招聘會回來之后會有小規模的悲觀,其他時間依舊快樂得沒心沒肺,上網,看劇,逛街,寫論文,談戀愛。
江夏和楚然愛得如膠似漆,QQ、短信、電話一刻不得閑。我說:“這才是雜志發行量跟不上的主要原因,副主編忙著泡文藝女青年,哪兒有功夫關心市場。”
江夏說:“嘴巴這么毒,活該你找不到工作!”
好吧,不要招惹熱戀中的女人,她仗著有男朋友就不惜跟任何閨蜜撕逼。
那時候武漢很多地方都在大拆大建,光谷正在修地鐵,環境很差,三步一個坑,五步一攤泥,但是地段緊俏,坐車很方便,小巴可以直接到我們學校門口。楚然在那里租了間小房子,江夏沒事兒就跑去幫著做家務,陪吃陪喝陪睡,還陪改稿子。
說起來江夏自己也算是中文系才女,讀書期間沒少賺稿費給自己買新衣,那段日子借著荷爾蒙分泌旺盛,更是發揮各種天馬行空的想象,幫楚然想過不少好的雜志選題。有時候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漫無邊際地扯淡都能被江夏變成一篇好文章,然后用楚然的名字發到雜志上。我打趣說:“江夏,你還真是紅袖添香的賢內助。”江夏說:“是呀我是多么旺夫。”我問她:“你跟楚然那么熟,又這么能干,他怎么沒聘你當編輯?”她說:“你沒腦子啊,家花哪有野花香!”我的血槽已空。
但是很快,我發現一個問題。江夏這廂一頭栽進愛戀里,楚然那邊似乎從來沒有對外宣稱過自己有女朋友。那會兒沒有朋友圈,但是有博客,各種評論和留言都是公開狀態,所有人的所有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楚然對江夏好,對旁人也不差;有女孩來拋媚眼,他也接得漂亮;甚至有女生通過博客找到江夏來吵架,說她才是楚然名正言順的女朋友,讓江夏滾遠點兒。江夏不動聲色,把這些話截圖給楚然看,楚然說:“這女孩就是這樣,無理取鬧,逢人就說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也沒有辦法。”
有一陣子,楚然老家的哥哥來武漢辦事,停留好幾天。楚然并沒有像江夏期待的那樣,帶她去見他哥哥,而是叮囑說:“這幾天我哥哥來了,住我家,你不要貿然跑過來。”
我問江夏:“這你都受得了?你不覺得自己在當隱形女友?”既然已經毒舌了,我也不在乎毒舌到底,“你這備胎也當得太甘之若飴了。”
那一次江夏沒耍嘴,而是一本正經地說:“我正在嘗試著接納完整的楚然。”
那晚我們也是在一家小飯館,一人守著一盤鴨脖子一瓶啤酒,說了很多話。江夏說:“大家都說我傻,其實我沒有傻到那種程度。別人只覺楚然像唐詩宋詞里走出來的倜儻少年,我卻清楚知道,這位少年來自一個偏遠山區的小村寨,帶著與生俱來的憂郁和自卑,無論他職場表現多優秀,總有種淡淡的煙氳在他的光芒背后升起來。他是一個演員,在光芒與陰影的分界線里不停地演,一會兒看得清自己,一會兒看不清。”
“那你怎么打算呢?繼續迷糊地陪他演,還是清醒地退場?”
“我要清醒地陪他演。”江夏說,“楚然很早就成名,出書。那本書現在已經絕版,我認識他的時候 ,他送了我一本。書的扉頁上寫了一句話:‘感性是神圣的天賦,理性則像忠誠的仆人。我們建立了一個榮耀仆人卻遺忘了天賦的社會。’”
“什么意思?”
“他喜歡我是真的,沒想好要不要確定在一起,也是真的。他想被愛,我想愛他,一起地下戀,不遠不近,剛剛好。我還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一種健康的愛情,但是我覺得最不健康的愛情就是沒愛情。”
江夏正說著,手機進來一條短信,是楚然的。他說:“我哥終于走啦,我把屋子收拾干凈啦,你晚上過來嗎?”
她把手機舉給我看:“你說,被依賴,是不是一種愛。”然后若無其事地給楚然回短信,嘴里還哼著許巍的歌:“體會這狂野體會孤獨,體會這歡樂愛恨離別。這是我的完美生活……”
這次我沒吐血,很想哭。
畢業后,我到了北京的一家出版社上班,江夏留在武漢,在一家大公司做內刊。我知道她表面上沒心少肺、沒羞沒臊,但內心明白,有些不愿意說出來的小計較。所以離開武漢之前,我給楚然發了一條短信說:“沒有聘用我,你的雜志不會有損失。不好好對江夏,你會有損失。”楚然很快回了短信,說:“我知道,我會珍惜她。”我把這條信息轉給江夏看,江夏說:“他那么聰明且理智的一個人,怎么會不知道我的好。”
后面的幾年里,大家都活得不錯,江夏的QQ頭像總是換,人越來越漂亮,升職加薪養大狗,爸媽幫襯一把,她自己在武漢也算是有車有房的小富婆。楚然那邊更是順風順水,已經在集團做到了高層,活躍在很多傳媒圈子,早年在光谷租的小屋子早就退了,在市中心入手兩百平米的大宅,陽臺上種花,窗臺上養龜,不應酬的時候約見江夏。
我問江夏:“姑娘,你真是能忍啊,當這么多年的小透明,不累嗎?”
她說:“累啊,有時候覺得真的扛不住了。”
“那怎么辦?”
“想辦法唄。”
“什么辦法?”
“找個備胎。”
好吧工作幾年之后我的心理素質比上學時候好得多,看她這樣回復已經不至于把血吐到顯示器上。我甚至還很淡定地問她:“有合適的嗎?”
她說:“當然有啊,我這么優秀,一朝揭竿而起,追隨者眾。”
時隔多年,面對面坐在小飯館里,江夏一邊喂她家愛因斯坦喝排骨藕湯,一邊說:“說實話,我在眾多備胎里,真有過一個動心的。”
讓江夏動過心的那位是江夏出差時遇到的分公司同事,理工科出身的監理工程師。他對江夏很體貼,出差同行的七天里一直悉心照顧她的行程。用現在的話說,算是一枚“暖男”。他不懂文學,不怎么看書,喜歡汽車,喜歡足球,參加了車友會,工作閑暇會開著SUV跟朋友出去自駕游。一切都好,只差一位妻子。江夏說:“我給楚然操了幾年的心,第一次有人鞍前馬后地為我操心,那感覺真不錯。所以我有了結婚的念頭。”
江夏把結婚的打算告訴了楚然,楚然正在陽臺上照料南瓜。他停下手中的噴水壺,看著江夏,問:“你真的想好了嗎?”
江夏看到他的眼睛,瞬間就開始不自信。像是為自己壯膽,狠狠點了點頭說:“想好了。我累了。想成家。”說出這幾個字,鼻子竟開始發酸。
楚然沒再看她,放下噴水壺,說:“等這南瓜熟了再搬走吧,這是春天我們一起種的,你一定得吃到。”說完起身去洗手。
江夏轉身看了一眼他穿白襯衣的背影,眼淚再也忍不住。她距離收獲只有一步之遙,這樣放手實有不甘。她掏出手機就給適婚男發了個短信,說:“對不起,我不能跟你結婚。”
江夏非常詳細地跟我講了這個細節,并且非常堅定地說:“如果我找備胎打發時間很不靠譜,那么嫁給備胎就是不道德了。哎,真恨自己沒志氣,每次想說‘我們算了吧’,說出來卻是‘今天見面嗎’。”
“你一直都活得明白,偏偏在楚然身上犯糊涂。”
“我沒犯糊涂啊,我不過是順從了天賦而已。”
“什么天賦?作?”
“是愛情啊。”
“拜托你省省心吧。我從沒見過哪個勤勞耕作愛情的女人,最后收獲果實累累。后宮三千佳麗,哪一個是用愛情維系地位?”
江夏大笑說:“這么多年了你還是這么毒舌,也算是順從了天賦。”
說話間,楚然的電話打過來,江夏說出了我們所在的位置,看樣子楚然是結束了應酬,要過來接她。她掛了電話,我問:“楚總又要召見你啦?”
“天太冷了,他說他媽在家燉了湯,要我過去喝。”
我那感覺就像前一秒還在為插播廣告泄氣,下一秒就看見了振奮人心的好萊塢大片兒。“什么意思?你已經見公婆了嗎?你們要結婚了嗎?”
“不知道,反正他還沒求婚,我也懶得問。走一步算一步吧,雖然目前還看不見果實累累,好歹也開花了,不是嗎?” 江夏笑得像個小姑娘。“我不知道這樣的愛情算不算好的愛情,但我知道只要在一起就是好的在一起。”
飯館門口不能停車,楚然的車到了,只能喊江夏快些出去。我送江夏上車,匆匆跟楚然打了個招呼。很多年沒有見,他幾乎沒什么變化,還是那么瘦,帶著溫暖的微笑,穿著牛仔褲白襯衣,如果不是早知他有眾多頭銜,恐怕會誤認作一個在讀研究生。江夏說過,如果只能說一個愛楚然的理由,那理由就是“干凈”。只為這一個“干凈”,她愿意做一個盲人,忽略他身后的沼澤。
車子開動,愛因斯坦在后窗向后看。我給江夏發了條微信,問她為什么給狗起這個名字。她回復說:“以前楚然送過我一本他寫的書,扉頁上寫了一句話:‘感性是神圣的天賦,理性則像忠誠的仆人。我們建立了一個榮耀仆人卻遺忘了天賦的社會。’這句話是愛因斯坦說的。我想讓愛因斯坦知道,總有一些人是不甘心向仆人屈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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